柳孜访古:一馆藏尽运河千年波
周末的风带着皖北初秋的爽利,我和好友驱车穿过濉溪郊外的田垄,远远便望见一片轻盈的钢结构建筑横跨在原野上——那便是柳孜运河遗址博物馆了。这里藏着一段被黄土掩埋千年的繁华。隋炀帝大业元年(605年),通济渠凿通,柳孜地处“扼汴河咽喉,当南北要冲”而“半天下之财赋,并山泽之百货,悉由此路而进”;可南宋黄河夺淮入海后,运河渐渐淤塞,这座热闹的水旱码头便跟着沉寂,把无数故事封存在地下,直到1999年公路拓宽时,才被意外揭开一角。初遇时竟有些恍惚,它不像寻常博物馆那般厚重沉郁,反似一叶停泊在时光里的巨船,白色的保护大棚顺着古河道的走向延展,阳光透过玻璃穹顶,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,倒像是运河里漾开的涟漪。
石痕镌史,解码宋埠遗踪
从西门踏入馆内的瞬间,一脚踩进了“水”里——是动态水波地坪。粼粼的光随脚步流转,低头时真有河水漫过脚踝的错觉,与展柜里的唐代陶片相映——那些陶片边缘还留着运河水冲刷的细纹,正是1999年考古发掘时,和8艘唐代沉船、宋代石构码头一同重见天日的“时光信物”。好友拽了拽我的衣袖,声音里带着兴奋:“别盯着脚看了,前面的宋代码头才是真震撼,那可是当年漕船的‘黄金泊位’!”
转过序厅的屏风,眼前骤然开阔——3500平方米的遗址基坑就那样毫无保留地铺展在眼前,褐色的土层里,一道宋代石构码头的轮廓清晰可辨。青灰色的石块层层叠叠,迎河面还留着被水冲刷的圆润痕迹,最底层的石缝里还嵌着几片唐代的青瓷碎片。2014年,这片遗址随中国大运河一同列入《世界遗产名录》,此刻我们眼前的每一块石头,都是世界公认的“运河活化石”。我凑在护栏边细看,想象千年前这里该是怎样的热闹:“纲运繁沓,舳舻相继”,船夫们扛着粮袋从石阶上匆匆走过,码头上的小贩吆喝着“胡饼热乎的”,商船的桅杆在暮色里连成一片,连风里都飘着江南的茶香与北方的麦香。转角是地层墙的剖面,层层叠叠的泥土里藏着隋代的陶片、唐代的瓷碗、宋代的棋子,每一层都是一段被定格的时光,通过博物馆,把它的故事永远留在了人间,让我们得以触摸千年之前的运河波光。
正看得出神,身旁传来稚嫩的声音:“爸爸,这些石头是用来停船的吗?”转头见一家三口站在不远处,父亲蹲下身,指着码头的石阶对孩子说:“对呀,咱们脚下的这片土地,千年前是运河上的繁华码头。你看石头的坡度,刚好能让漕船稳稳靠岸——那时候从江南运来的大米、丝绸,就是从这里卸下来,再运到洛阳、长安,养活了好多人呢。”孩子眨着眼睛,隔着玻璃摸展柜里的沉船模型,母亲则在一旁举着手机,拍下父子俩讨论的模样。那一刻忽然明白,博物馆最动人的从不是冰冷的文物,而是这样的瞬间:长辈把历史讲给孩子听,沉睡的时光便有了温度。或许,文化的传承从不是轰轰烈烈的宣讲,而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周末,父亲母亲蹲下身给孩子讲解码头的历史,而我们这些游客在不经意间被这样的画面打动,又带着这份感动,把运河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。
器载春秋,承载漕运繁光
顺着参观路线往前走,“运”旺时盛展区的灯光渐渐柔和,玻璃展柜里躺着柳孜遗址的“镇馆之宝”——唐代沉船的残件。23米长的木板船身静静卧在展台上,木纹还清晰可见,只是边缘已被岁月浸成深褐色。1999年考古队发现它时,船尾的拖舵让所有人都兴奋不已——那是中国造船史上首次发现的过渡型舵,舵叶的弧度、固定的结构,都印证着唐代造船技术的精湛。我和好友凑在一起研究:“原来唐代的船就有这么精巧的舵了,难怪能载着货物走千里运河。”这艘船或许载过寿州窑的黄釉瓷、淮北的煤炭,在通济渠上航行了无数次,却因一场意外沉没。可它没被遗忘,反倒成了最鲜活的漕运印记。
展厅里还陈列着从沉船里出土的寿州窑黄釉执壶,鹅黄色的釉色温润得像初秋的阳光,壶嘴微微上扬,仿佛轻轻一倾就能倒出千年前的酒浆。好友指着壶底的“寿”字印记说:“这是正宗的寿州窑出品的瓷器,通过运河运到全国各地。”我凑近看,酒壶身上的冰裂纹像细密的蛛网,那是岁月留下的独特纹路,每一道都藏着运河的风浪。最让我惊喜的是一套宋代点茶器具,茶碾、茶罗、茶盏摆得整整齐齐,茶盏的盏壁薄如蝉翼,盏底的冰裂纹细得像发丝。好友忽然说:“你看这个茶罗,和日本抹茶用的茶筅是不是有点像?”我点点头:“其实是宋代的点茶技艺顺着运河传去日本的。柳孜是‘海上陶瓷之路’的陆上中转枢纽,连点茶的风雅也跟着漂洋过海了。”想象千年前的柳孜茶肆里,文人墨客围坐在一起,碾茶、注汤、击拂,白色的茶沫在盏中凝成山水纹样,谈笑间尽是江南的雅致与运河的开阔。
光影溯流,重游通济盛景。
穿过文物展厅,便到了最期待的“飞跃大运河”沉浸式体验区。我们和那一家三口并排坐在动感座椅上,灯光暗下的瞬间,穹顶巨幕忽然亮起——眼前宽阔的河面波光粼粼,商船首尾相接,船帆被风吹得鼓起,船夫们赤着膊唱着浑厚的号子;沿岸的柳孜镇上,卖丝绸的商贩展开一匹匹云锦、耍杂耍的艺人翻着跟头、赶考的书生背着行囊匆匆而过,连空气中都飘着麦饼的香气和瓷器的清响。座椅随着船只的颠簸轻轻晃动,耳边是潺潺的水声和热闹的叫卖声,我忽然有些恍惚:这不是虚幻的场景,而是柳孜镇千年前的日常。只是一场黄河夺淮,让这一切被黄土封存,直到今天,科技又把它重新呈现在我们眼前,让我好像真的站在了千年之前的运河岸边,看一场永不落幕的繁华。体验结束后,那孩子拉着父亲的手蹦蹦跳跳:“爸爸,刚才的船好大!原来古时候的运河这么热闹!”父亲揉了揉他的头:“咱们再去看飞虹桥,当年运河上的船,都从桥洞下过。”
转过拐角,一座木质拱桥果然出现在眼前——正是仿制的《清明上河图》里的飞虹桥,也是柳孜运河当年桥梁的缩影。桥身的弧度像一弯新月,栏杆上雕刻着缠枝莲纹样。桥上“行人”往来不绝:挑着担子的货郎肩上搭着红布,骑着毛驴的妇人手里牵着缰绳,穿布衫的孩童举着风车奔跑,连“行人”衣褶里的褶皱都清晰可见。我和好友走上桥,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“咯吱”声,竟真有几分站在汴河岸边的错觉。那一家三口也跟着上来了,“妈妈,他挑的是什么呀?”小男孩指着货郎的担子问。母亲蹲下来,耐心地解释:“那是古时候的杂货扁担,里面有糖果、针线、小玩具,那时候柳孜镇因为运河特别热闹,这样的货郎到处都是,走几步就能看到一个,就像咱们现在的便利店。”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伸手去摸“货郎”手里的担子。
离开博物馆时,夕阳已经西斜,博物馆的灯光亮了起来。我和好友沿着遗址旁的景观道慢慢走,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皖北田野,风吹稻田沙沙作响,仿佛千年前的运河水还在这片土地上轻轻流淌。身后是渐渐安静的展厅,那片轻盈的钢结构建筑在夜色里像一艘停泊的时光之船,载着千年运河的记忆,静静等待着下一批前来聆听故事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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